〈萬卷詩書閱中大〉  中大鄰居 孟斌

  時光易逝,歲月難留。我與中文大學為伴,迄今彈指,將屆七載。回憶當年由京來港工作,公司扎寨在科學園,就近考慮,便落腳於中大旁的赤泥坪村。

  這七年里,我非中大人,未能親炙良師教誨,然中大予我的教育比清華母校還甚多,切切實實地讓我感受到了中大的大氣淵博與婉約深邃。這多半是因緣於中大獨特的書院精神,與藏書萬卷的中大圖書館。

  這七年里,我的空閑時間幾乎就是在中大度過的,足跡踏遍中大的每個書院。下班的時點,娛樂不多,喜靜的我多半是在中大的各個圖書館遊歷,「讀萬卷書如行萬里路」,「讀有用書,養浩然氣」,我是這樣打算的。在書海中,我不知疲倦地閱讀着中大。2013年3月21日的這一天,偷得浮生一日閑,我遊歷了我歷來沉醉的中大圖書館,完整地體驗了五十周年中大的一日。

  清晨,9點出門,從村尾走到逸夫校巴站,搭校巴到了新亞書院。新亞書院圖書館以錢穆先生名字命名,錢先生的印記在圖書館里仿佛觸手可及。底層上一樓的拐角處陳設着數個玻璃展櫃,櫃裡擺放着錢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思想史》數本著作,余英時先生在新亞的畢業證書,也擺在其中。館外草坪上的堅毅的唐君毅先生塑像與錢穆圖書館遙相呼應。草坪上方是中大兩水塔之一的新亞水塔,水塔下的孔子像仿佛在注視着圖書館。

  「為中國文化繼絕學、開新命」,為新亞書院的建校使命;「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是建校初期的真實寫照。1949年中國大陸政權易手,那一代南來者學識與氣度非凡,道統信念堅定。錢、唐、余三先生都是那一代南來文人的杰出代表。

  時代變遷,然新亞精神亙久不衰。書院的庭院樓舍,仿佛仍糾結着那一代南來文人的流連眷戀,激勵着在此念書教書的學子學人,如盧瑋鑾、周保松,如勞思光、逯耀東。這正如康德所云,有兩樣東西,「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越是持久,越是敬畏。

  圖書館共是三層,由地層往上,分別是通識、文哲、書畫,順理成章地遵循着人文提升之道。翻閱元明書畫,沉浸在趙孟頫、董其昌、文徵明的筆墨裡,不知不覺已是中午時分。

  午飯早已和統計系的朋友們約定,12點在邵逸夫夫人樓下等候。走出圖書館,沿蒙民偉樓坐電梯而下,很快便到了邵夫人樓,正好12點正,我的學生朋友早已在此等候。系主任邵教授匆匆從樓上下來,問了一句「去哪吃?」回答幾乎是異口同聲,「范克廉」,於是便一同走向范克廉進餐。

  捐資建樓的邵先生是浙江人。樓裡的邵教授也是浙江人,經歷傳奇,研究卓有成果,不久前由科大轉到中大統計系來當系主任。他的研究對象是概率統計裡艱深的基礎理論。難得與邵教授共餐,我向他詢問對香港三所高校數學系的判斷,他不假思索,帶着濃厚的蘇浙口音說出了我心中所想。

  中大不如港大歷史悠久、萬千寵愛,也不如科大拼搏進取,排位通常在港大、科大之後。然而此地為何竟是華人世界獨一無二的諾貝爾獎(高錕)、菲爾茨獎(丘成桐)、克魯格獎(余英時)匯集之地?揮之不去的文化氣息當是主因吧?丘成桐說,「我幼受庭訓,影響我至深的是中國文學,而我最大的興趣是數學。」,在解決卡拉比猜想中,與文學相類似的比興思維居功至偉[1]。

  飯畢,行走在百萬大道上,一位同學向我伸手遞來一張《中大的一日》的徵文啟事,馬臨校長題寫的書名,合共10頁的啟事裡附有四則範文。其中的盧瑋鑾與陳之藩都是散文大家,各自記敘了三十年前四月八日中大的一日。那一天,錢先生回來了,精神依舊,精彩如昔。小思聚精會神,而陳教授則跨越時空,自在飛翔[2],思緒從那奎斯特翱翔到道統與詩。

  小思與陳教授都提及了錢先生的道統堅持和文化擔當精神。文化擔當是中大獨特的文化氣質。大道旁的中國文化研究所,利榮森教授捐贈的書畫正在展出中。書畫展取名退思,當是取意自《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利教授出身名門,也是中國文化研究所創辦人。

  道統堅持,進而言之,是一種文化洞察力——千帆歷盡,方顯真諦。三四十年間,政治運動和經濟大潮在神州接踵而至。然近年所見,中國大陸領導人胡錦濤所提的民族復興,習近平的中國夢,都離不開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

  中大的文化洞察力,還體現在對「通識教育」的倡導上,這是沈校長上任後着墨頗重的一筆。曾撰寫《大學之理念》的牛津學者紐曼(Newman)着重指出,大學是一個提供博雅教育,培育紳士的地方。

  中大前校長金耀基也曾寫過《大學之理念》一書。曾訪問海德堡大學的金校長特別贊同美國大學的先驅者佛蘭斯納(A. Flexner)所闡述的德國大學理念——他以為大學必須是一「有機體」(organism),他強調大學應該是「時代的表徵」,但他不以為大學應該隨社會的風尚、喜惡而亂轉,他並不以為大學應該是「象牙塔」,但他強調大學應嚴肅地批判地把持一些長久的價值意識[3]。

  行走在在百萬大道上,思緒如陳之藩般自由翱翔,望着形形色色的行走者,由金校長對把持價值意識的贊同,我想到了香港社會的融合與抗爭。

  香港是個移民社會,現時每天由內地移民來港人數超過100人,新移民的融入時時刻刻在進行中;同時香港社會自身的文化特質,使其與北方大陸有意無意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在百萬大道這個主校區的落腳點上內地面孔與口音越來越多,大道旁的各個研究所,新增教授多為大陸籍學者。抗爭的痕跡在此,是1989年六四後的遊行隊伍從這裡出發,是2003年學生在這裡給出任港事顧問的高錕校長戴上高帽,是2007年上台奪去劉遵義校長頒給董建華先生榮譽博士。

  時常聽到的一種陳述,港大培養的是政府的精英,而中大生則是社會的批判者。批判精神進而言之,是一種文化上的風骨。中大是三所港校中最北者,離大陸最近。成立50年來,北風的呼嘯盡然領略到了吧?中大的官方回應是什麼呢?位於百萬大道一隅的中大文化研究所,曾收留過金觀濤、北島等流亡者;大道盡頭的大學圖書館,設有羈居法國的文學家高行健的特藏室。

  與新亞書院的道統、傳統相對應,融合與抗爭,這對相反相成、辯證統一的詞彙是大學本部予我的最大印象。

  從本部到崇基書院,除了搭校巴,還可走中大著名的校友徑下山。校友徑盡頭,便是肅穆的崇基禮拜堂了。每個禮拜天都會來此崇拜,聆聽伍牧師聲若洪鐘的講道。但也許是受黨教育多年,始終未培育出足夠的信仰。由教會沿未園湖行走不過三分鐘路程,便來到了牟路思怡圖書館。

  與錢穆圖書館相當,牟路思怡也是三層。地層通識書櫃擺着許多歷史哲學文化書籍,一本厚厚的《站在美妙新世紀的門檻上》放在顯眼處,作者是中國文化研究所前所長,學物理出身的文化人陳方正教授。

  在序言中,陳方正指出,科學與人文領域的分野,西方文化內部的斷裂,使得「結合傳統與現代,融會中國與西方」成為自然而然的要求[4],此中文大學的創校使命,正正是沿襲了崇基書院的建院宗旨。崇基最著名的對聯由建院院長凌道揚書寫:

  崇高惟博愛本天地立心無間東西溝通學術 基礎在育才當海山勝境有懷胞與陶鑄人群

  上聯教導學生做人處世求學問要跨越文化藩籬,力臻至善。山上山下遙相呼應的新亞與崇基,恰好是東西文化的代表。與新亞錢先生的「手空空,無一物」相映成趣的,是宋淇寫的歌詞,「開了山、闢了地、我们的神聖工作是拓荒,……」[5]。近兩年來拓荒力度最大的書院,當屬崇基——在荒地上建成了康本國際學術園和新的學生活動中心。新亞與崇基,難說這僅僅是巧合啊。

  下聯表達了教育對社會的承擔——在育才,在陶鑄。育才為基礎,是百年大計。五十年來,三十年來,中大的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日日新,苟日新。包括本人在內的廣義的中大人,也在一天一天地被陶鑄着,不斷要求自己,作新民。

  近兩三年來,我常常想念成為一名真正的中大人,然造化弄人,總不遂我。仿佛那個南陽劉子驥,整生尋尋覓覓,追求自己幻想著的學問與藝術的桃花源,未果。想到深處,不由念起汪兆銘的詞句: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

  但是,一想到中大圖書館一直是我源源不斷的知識修為的源頭活水,心境便也淡然了,如柳存仁集杜詩所云:

  娟娟林表峰,持以比佳士。盪胸生層雲,俯視但一氣。

  傍晚,在未圓湖畔散心,湖光瀲灩,抬眼望去,天光雲影,夕陽從康本國際反射而來,揮灑在湖面上,水乳交融,已臻化境,如水天一色涵泳在鑑開的半畝方塘。

  是為中大的一日,贈給中文大學建校五十周年。


二〇一三年四月八日

[1]數學系丘成桐〈數學和中國文學的比較〉。
[2]原翻譯系童元方〈陳之藩散文的語言〉。
[3]原社會系金耀基《大學之理念》。
[4]原物理系陳方正《站在美妙新世紀的門檻上》。
[5]原翻譯研究中心宋淇〈中大學生會會歌〉。
〈萬卷詩書閱中大〉  中大鄰居 孟斌 〈萬卷詩書閱中大〉  中大鄰居 孟斌 Reviewed by 書寫力量 The Power of Words on 4月 26, 2013 Rating: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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