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和行為之歌〉翟永明

抄寫：林曉晴(崇音樂四) 攝影：方嘉誼 (崇英教四)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

是甚麼使得那個女人兩手不停？

她不是為自己的嬰兒編織

那孩子在旁邊不停地舔舐

彷彿手上抱着一個魔瓶

那不是男女交談的聲音

也不是一個家庭晚宴的聲音

那是兩根編針切磋的聲音

是編者內心又快又尖銳的聲音

那女人兩手不停

她編織一件衣裳

毛絨絨的衣裳手感柔軟

表面像桃子，豐滿、螯手

她置入一顆孤獨的心

消耗她的激情於是平靜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

軋軋的機杼聲

把一團纏繞的線理清

從骨髓裏把劍刃寒氣清洗

旋轉和旋轉

回梭織出一頭青絲

直至一架機器腐爛

木蘭依然年輕

是甚麼使得木蘭雙手不停？

誘惑她的戰爭已經平息

日子重又簡化：唧唧復唧唧

一架編織機，一個紡綞

一聲一聲地研磨

她內心的豪情　青驄馬

換了騎手　菱花鏡

新貼了鵝黃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

是甚麼使得妻子雙手不停？

她在給丈夫織一段回文錦

她說：「我愛過，現在依然愛你」

不是兩手的運動

不是線和梭子的運動

疊句的動，詞語的動

像雨水滴進罐子的，點點滴滴的動

妻子的兩手顫抖　隨着

紡機的律動和詩句的繁衍

一首詩的奇跡把妒嫉之火澆熄

端坐織錦的女人

一顆心暗中偷換：

為所愛苦思

為所愛押韻

為負心的人反覆循環地誦吟

折磨她的痛苦偷換成激情？

是甚麼使得三個女人手腳不停？

——她們不是為自己的嬰兒編織

毛絨絨的衣服下

置入一顆疼痛的心

其中一個在流淚

另外兩個早已死去

當她們合上眼

她們那奇妙的編織技藝

借女人的肉體

在世間流傳

毛絨絨的衣服下

置入一顆被傷害的心

唧唧復唧唧

兩 手 不 停

她們控制自己

把靈魂引向美和詩意

時而機器，時而編針運動的聲音

談論着永無休止的女人話題

還有因她們而存在的

藝術、戰爭、愛情——

──翟永明《黑夜裏的素歌》（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年），頁128－131。

（蒙作者允許抄寫，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