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借書的普通日子〉黃可偉(聯合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03年畢業)

  外婆在2012年11月10日於聯合醫院逝世,日子很好記,12‧11‧10,正是香港同志驕傲日。外婆得享高壽,94歲離去,走時無痛苦,很安詳,我們一家心痛可是也安慰,畢竟她是真正的安樂死。

  外婆死後幾個月,已是2013年,幾個月之前仍然心痛,可是這種感覺已化成懷念。在一個心懷掛念的下午,我回到中大借書,是以校友的身份回校,我2003年畢業,到2013已是整整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可是軀體老了又胖了。

  那天天氣晴朗,我由藍田的家坐巴士到沙田,再轉火車(現在應該叫東鐵了)回中大。火車站建了新出口,我在《中大通訊》上知道設計意念來自一隻手掌攤開承接雨水,當然只是概念,說似還是不太似。經過新出口,走到校巴站,以往校巴車頭停泊的方向向著斜道,但現在面向民主女神,這是第一個新發現的中大不同之處。

  上校巴,校巴在暮春之下有點侷促,可是車一開就涼快了。記得池旁路之角,本來是三幢小小的小樓,若我沒記錯的話當是松、竹、蘭苑,是崇基的職員宿舍。我最記得這三幢不起眼的小樓旁有一大叢竹樹,韆鞦一個,想是幾十年前當職員還年輕時,他們生下的子女遊玩之處,可是我就讀中大之時,早已不見有人玩韆鞦,大概是小兒女都長大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最靠近山坡長梯級的一幢小樓,在最下層單位的大門上,長年累月掛著一個兩呎高的稻草人,我一直很喜歡這個稻草人,覺得他(不是「它」)為整座小樓帶來生意,不知道有甚麼來歷。只是我從沒近觀稻草人,每一次都只是由校巴往外望時見到。回來時我想起稻草人,可是今天坐在校巴上見到池旁路一角的是一座玻璃幕牆龐然大物,我知道這是康本國際校園,某日本富豪捐了很多錢於是起了這座大樓。康本國際校園的標誌旁仍然留有一大叢竹樹,標榜愛護自然的校園建築處可能見它不礙事,長在地盤一角,於是刻意保留下來,只是以往的韆鞦與稻草人早隨三苑重建消失,而我還是渴望知道稻草人的下落。過去的實物沒有了,隨之還有以往中大優待基層員工的住宿福利,以及那種我不曾體驗過卻估計到的人情味。

  往山上的路仍像以往一樣,在大學運動場的山坡上,建了新建築,是新書院。記得幾年前校友在網上討論新書院位置,大家都沒想到會是那塊逼仄的地皮。在那塊小小土地,鑿去一點山坡,兼併原來的校園建築處小樓,再建起幾幢大樓,就成了新書院,只是看來面積太狹窄,是中大校園的擠迫戶,縱可望到吐露港與城門河的交接水域,也總覺不舒服。

  往前拐彎就是上本部的長命斜,校巴是新的,沒有往時的老舊校巴馬力不足的感覺。在長命斜坡上,是建了幾年的邵逸夫科學樓(?),正面是不同顏色的玻璃,表面呈流線型,像一本打開的書,《中大通訊》上說設計靈感來自化學元素表。我在山腳已留意到這片彩虹,很sharp,很漂亮,有人說這種繽紛與中大的風格不協調,可是我想在一片綠被與灰白之中披上彩虹色調,令人覺得像在夏天吃下七色冰,涼快。論突兀,那總比蒙文偉樓的檸檬黃煙囪賞心悅目。

  扭了幾個大彎,校巴越過中央道、大學圖書館、馮景禧樓往新亞聯合去,風景仍然,我記起十年前就與外婆家人坐著校巴往中大山頂拍畢業照,可是那已是過去的事。

  很快在新亞車站下車,往新亞圖書館走去。幾年前的新裝修仍然很新,可是我總是懷念以往圖書館未裝修前的老土。還有就是新亞圖書館在我本科時有其他幾間圖書館沒有的服務──你要是拿了大批書籍放在桌上,又不能一次過拿走,那你在紙上寫「有用,勿動」,再夾在書上,那麼圖書館的叔叔就不會將書收回上架,可以留過夜。只是year 3那年有新政策,規定不能再出現這種留書的現象,有利有弊,方便了找書的同學,卻不方便拿不走所有圖書的同學。Year 3初期政策只是過渡,執行時還是很寬鬆,可是到我畢業之後,就不再見那些夾著紙條放在檯上的大堆圖書,館員叔叔也已退休,而新亞圖書館變得很cyber,連那些古老的黑皮木椅都換過了。

  我記得有關新亞圖書館的事,除了那種夾紙留書的服務,還有一件由我的senior告訴我的事,應該是真的。在新亞圖書館未裝修之前,廁所的窗都可以打開,那幾個平日總是口說壞話的學長說,有人將未借出的書從廁所的窗丟出去,之後再到下面停車場拾走,那麼書就是自己的了。這種事令我吃驚,為甚麼有中大學生這麼貪心,這麼缺德,可是我那時卻沒有向圖書館員報告,只是心中懷疑偷書者是不是那幾位學長,這是他們創作出來的逞強之言,還是真的事實?現在我在圖書館網頁搜尋放在新亞的書籍,遇有顯示missing的書,就想起這件往事。

  曾有同學說過中大太多圖書館,分散各地,借閱不便,可是我卻享受在校園漫步。由新亞圖書館借完書,我沿新亞聯合路往本部走,在曾肇添對出,現在已經在斜道搭了一道天橋往一座新建的醜陋龐然大物,那是李兆基樓,紀念地產霸權的製造者。本科時對中大建築有強烈興趣,找過司徒惠建築師的大學master plan閱覽,在七十年代馬料水校園開拓初期,本來決定在現在惠園的地方興建兩座電梯塔,接通山頂本部,可是後來資金不足取消,怎知四五十年後卻在幾十米遠之處起了一座內置電梯,有天橋相接的大樓。在李兆基樓草擬興建之初,有校園中的社運份子抗議大學大幅增加學生與書院,影響教學理念,而為了安置多出來的學生,要在校園大興土木,破壞環境。其中一次他們矛頭直指現在的李兆基樓,他們說校方指出興建大樓與天橋方便傷殘的同學上下往來,可是社運家批評天橋出口在聯合書院對下的長命斜,斜坡太斜令傷殘同學難以獨自往上移動,覺得這過想法不設實際,可是最後在社運家畢業後李兆基樓還是火速建成了。

  李兆基樓盤踞大學圖書館與馮景禧樓之間,我一直念念不忘以往的舊風貌。李兆基樓的L型原址,本來是一片生滿不記得是臺灣相思還是松樹還是木麻黃的小樹林,叫景禧園,旁邊就是矮矮的三層高李達三樓。我最喜歡李達三樓中貫穿三層的螺旋型懸空樓梯,造型很幾何,很modernism,根本就是中大早期很漂亮精緻的現代主義建築。李達三樓每一間辦公室的木門上,都釘上刻上人名及以顏色填入坑紋小溝的壓克力膠版,就是以往小學班房門用的那種門牌,人很少,充滿懷舊風。建李兆基樓的建築師很喜歡李達三樓,想設法在興建新建築之時將它保留下來,可是大學建築處卻執意將這座可愛建築拆卸,這就是我們那愛護中大的校園建築處。景禧園還在,只是借屍還魂,變成李兆基樓停車場上一片栽種小型灌木的庭園,不過這種用來點綴的灌木,又如何比得上以往幾層高的喬木?我在景禧園與李達三樓被毀之前,用相機拍下它們的細部,可是後來電腦的harddisk損毀,照片蕩然無存,似乎這一片小角落只可以憑我日漸衰退的記憶留下來,不知道其他中大人記不記得當年的景物?李兆基樓的電梯的確方便,我不用大汗淋漓踏上聯合梯,可是這種方便,似乎令中大人「行山」的傳統稍為消減,只是我在這種方便之助下很快便走到大學圖書館。

  中大圖書館現在藏書二百四十多萬,圖書每月增加,圖書館面積總有用完一天,於是大學圖書館在上一兩年興建了新翼。新翼是玻璃幕牆,早有人批評玻璃牆不能阻止陽光直射傷害圖書,這樣看來還是圖書館舊翼的設計比較有智慧。話雖如此,剛入圖書館新翼還是覺得很寬敞舒適,而地底的進學園,聽聞是24小時開放的,而且很適合睡覺,令我好生羨慕現在的中大學生。以往要通頂,唯有留在碧秋樓與圖書館的夜間自習室,可是現在有新地方,只可惜我早已不是那個半夜還在中大校園逡巡的我。

  這個凹型的進學園,相信近幾年的中大學生也知道興建時有波折。那時學生會反對拆卸烽火臺方便工程開展,於是校方屈服,結果形成進學園凹字的地形。只是當時惠園前的噴水池與中國文化研究所前的回形灌木都被剷走,直至地庫建完才重新塑回。由進學園那半透明天花往上望就是池水,覺得這個很像異度空間。當然,剛才經過那些回形灌木,皆為上年新植,疏疏落落,很瘦弱,不及以往茂密,唯有給它更多時間讓它回復生氣。
  而大學圖書館令人感慨的是,在我year 3時在正門裝置的酒店旋轉式大門不知何時消失。記得當年知道那度旋轉門要三十多萬,覺得大學實在浪費公帑,而且品味惡俗,圖書館竟然配上酒店式大門。大學說這是為了減少館內冷暖氣在開門時外溢,於是有此決定。只是有關人員沒料到不少學生嫌門要旋入旋出,不及直接經過旋轉門兩側的傳統開敞門方便,除了少數學生貪新鮮,大多數學生仍舊使用開敞門,冷暖氣仍舊流失,失卻設置旋轉門的初衷。到了幾年之後,我再去大學圖書館借書,已發覺旋轉門已經不定期被攔上,是損壞,還是怕學生貪玩受傷?十年間,外婆逝世,旋轉門也消失了。

  從大學圖書館借完書,往snack bar吃下午茶。在facebook的CU openrice群組中,知道現在的中大學生已經不叫snack bar,改叫玻璃屋,只是十年不同學生的傳統已有改變。由facebook得知,snack bar上年招標,好像由新的經營者接手了,這也是另一種過去的經驗慢慢逝去。

  不過snack bar的名字與舊經營者逝去的滋味,還是不及大學Swindon書店結業深。由於大學在康本園會開設一間面積更大的書店,於是開始招標,我一早知道Swindon敵不過商務印書館。論書多Swindon不及商務多,論辦文化活動Swindon根本不好此道,我一直覺得Swindon除了有舊殖民地的氣息外,還是歸結於一個「頹」字。可是慵懶如我,卻很喜歡這種頹,要是要找全職工作,能夠在Swindon過日辰(不像工作)也是一件快事。透過周保松老師的facebook,知道Swindon的收銀大姐在書店結業後就要退休了,就覺得她沒有寄託與收入,很可憐。商務書多活動足服務好,可是似乎太大眾化,不襯中大的獨特個性。當然,另一間有獨特個性的中大書店,就是曾經設在李慧珍樓,由愛書人開辦,現已結業的「第二書店」,我還保有書店的書簽,可是「第二書店」早於Swindon消失,現在的學生不知道它曾經存在,就像幾年後新的中大學生也不會知道Swindon與Swindon阿姐曾經存在。這就是公元2000年至2010年左右中大的書店小花絮。

  吃完下午茶,沿開闢了兩三年的山間行人道往下去崇基圖書館,途中經過一個中藥圃。我在2002年還是03年,參加由邵逸夫堂主辦的中大文化徑活動,我在面試後被挑選為文化徑的導賞員。在邵逸夫堂經理蔡錫昌先生幾天的導賞訓練中,走遍中大的文化自然觀賞地,當年我便與其他同伴在工作人員介紹下認識藥圃中的中藥。可是倏忽十年,蔡錫昌先生幾年前退休不再在中大,現在不知道校方還有沒有舉辦中大文化徑,只是那幾天的訓練對我來說仍然很有用。

  小橋流水十年如一日,很幽靜,教堂,崇基圖書館外觀仍舊。我本以為那裏變化不大,但走到崇基圖書館,才發覺圖書館換上cyber look。以往古雅的以木器為主的裝修不見了,樓梯與藏書地之間本有玻璃木欄柵阻隔,防止踏上沒有鋪地氈的樓梯的腳步聲影響同學,可是現在木欄柵被拆,我唯有盡量避免發出腳步聲。以往樓梯位置掛有崇基院長的掛像,現在都消失了。以往覺得掛像恐怖,又想過要是幾十年後換了不少院長,樓梯再沒空間掛畫像要怎辦,現在不等空間用盡,掛像已自動消失。

  像新亞圖書館一樣,崇基圖書館的古舊檯凳都換去了,我一直覺得古舊的檯凳很結實,似乎多用幾十年都不是問題,只是大學大概錢太多,檯凳都被替換。圖書館有一角擺了一套舊檯凳,不知當局想用來裝飾還是懷舊,可是我感到這反而更像悼念,這一檯一凳都是大清洗的劫後餘生者,它們的同伴大概已長埋堆填區,只剩下自己長駐,不知道新的中大學生有沒有留意這一套傢具。

  我的細O組女到英國參加弟弟畢業禮,她在那間大學的古老圖書館拍了幾張照片上載facebook。英國人的確念舊,圖書館古意盎然,是十九世紀的風格。中大的幾間舊圖書館本來的裝潢,論古老典雅不及英國的大學圖書館,可是自有七十年代的簡樸古拙特色,洋溢一股老殖民地的意趣。這幾年大學資源充沛,幾間圖書館陸續換上cyber look,看來的確先進醒目,只是有失輕浮,那種幽遠深邃的氣息早已消散了。守舊如我,還是認為圖書館宜於低調沉厚。

  書很重,手拿三間圖書館借來的二十本書,往荷花池走去。荷花池在六七年前有一項大型的疏浚工程,要將歷年沖到池中的污泥剷走,另外又在近荷花池入水口的水域築上兩道玻璃堤堰,形成兩個小池,阻隔污泥流入大池,將來只要再淤塞,只要抽乾小池的水掘走污泥即可,不會干擾大池的池水,也不用將整個荷花池抽乾。這固然是很聰明的做法,只是我經過荷花池幾池,大雨後兩個小池總是浮滿落葉廢物,像一個廢物池,壞人欣賞雅興。兩條堤堰分割荷花池,又令我想起大陸的湖泊被分割變小,失去宏大氣魄的事。當然,中大荷花池本已小無可小,早是小家碧玉,再分割成幾個小水域也不很礙事,只是那種玻璃堤堰,與自然湖水格格不入倒是真的。

  事實上,沒有玻璃堤堰之前,荷花池有沒有分區呢?那是有的,不過那時只是不同部份有不同名稱,與現在被實在的玻璃堤堰劃分不同。大的水域是未圓湖,小的,近獅子亭的那條窄窄水道叫養德池。養德池就是養duck池,當我在中大讀本科的時候,養德池是真的有鴨仔的,只是後來都抓走了。有說是因為政府怕禽流感,禁止散養家禽之故,亦有說是因為養鴨仔的大學教授死了,因此鴨仔都被驅逐,是前者還是後者,還是兩個原因皆是,那就不得而知。

  2002年因熱愛法國電影,報了暑期的法文精進班,那時沒確定自己一點外語天份都沒有,鼓起勇氣報讀法文班,可是最後只取得一個C還是C-。成績差已是過去的事,但我記得那時法文班的同學都很融洽,課後經常一起到眾志堂吃飯。記得那時眾志有一味鴨肉飯,那時有男同學說那都是養德池的鴨仔。一個身型壯大,其實卻很善良的男同學聽後大驚,說不敢/不肯吃鴨仔飯,顯得天真可愛。當年的鴨仔大概都不再生存,至於法文班同學,也失去聯絡,就像我不再記起學過的法文。

  在荷花池的出水口旁邊,豎立崇基校門石牌,上有凌道揚院長所撰對聯及崇基校名。這幾塊石頭本來是崇基校門的牌坊,後來道路擴闊,牌坊太小,就被分割運到這裏擺放。大學提出這個建議時,有同學譏之為將崇基的歷史文物變成神主牌,供人瞻仰,只是政府規定如此,奈何?經過這一組石塊,我想起神主牌,可是我覺得刻有對聯的兩塊石柱更像兩枝線香,插在刻有崇基校名的香爐石塊之後。

  我本懷舊,亦愛大自然,趁借書再遊中大校園。讀本科時住在恆生樓三年,時常在中大校園閑逛,畢業後機會就少得多了。現在中大的人工事物比十年前多,我看不慣,可是七十年代在中大讀書的師兄師姐,可能也會不習慣2003年的校園。人本習慣經歷過的事物,那固是常態,可是明白世態隨時而變,那便會釋然。那就像外婆逝去與2003年的中大變易,說變就變,連自己也變老了,不能停留。

  由2003年到2013年,整整十年過去。2003年沙士瘟疫廿十三條,五十萬人大遊行,畢業時市道很差。想不到2013年,社會變得更差,寫此文時為6月29日,幾天後又是七一遊行,如天氣不差,當與同伴上街。

  沙士那年中大校園因有醫學院,生人勿近,我在校園閑逛,外界紛擾被隔絕,反得孤獨的寧靜,就像一個個人天地。只是今年不只校園外變化頻生,連校園內也風雨欲來。由facebook得知,校方打算在新亞網球場興建宿舍,被師生抗議如若成事,將會遮去新亞水塔的一半,這可是在損毀中大的人文景觀與象徵。今年年初政府又建議在近城門河出口的吐露港填海,如被通過,那麼將來由崇基教堂往外望,就不能再見到青山綠水。宿舍有必要興建,只是不一定要選址在此;填海未必有需要,政府從來沒有完整的人口政策,那麼將全香港的水域填去也不足以應付新增人口。可是我邊行邊感到個人力弱,唯有趁校園環境未惡化得太快之時,盡量記憶2013年中大校園的面目。

  寫此文作為畢業十年的回顧,並梳理有關校園種種細微變化的觀察與感覺。

2013年6月29日
〈在那個借書的普通日子〉黃可偉(聯合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03年畢業) 〈在那個借書的普通日子〉黃可偉(聯合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03年畢業) Reviewed by 書寫力量 The Power of Words on 8月 04, 2013 Rating: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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