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三節課〉  新亞社會學1990畢業 鄒崇銘

  鄒崇銘校友321的三節課,從博士班、大學本科到幼稚園,從學術討論到文學想像,從倒模思維到脫離現實的語理分析,從香港中產家庭教育勞工化到自己女兒的鄉材學校教育實踐,議論酣暢,點出的問題更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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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21日,星期四,早午晚時分,我分別上了三節課:幼稚園、本科、博士班。

  先從晚上的博士班談起。這是一門關於當代社會理論的課,內容涉及後現代主義、後結構主義、後馬克思主義等......一大堆炙手可熱的「後學」理論,無不甚具批判性,可說是對現代社會的全面反思,對三百年來西方啟蒙精神的全面挑戰。作為超齡博士生的我,本已不用再修讀任何學分,只因本著「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和很享受與少年同學高談濶論、揮斥方遒的時光,才在百忙中選讀了這科。

  一句話,除了要拿學位,也要拿回青春的感覺!

  但上課的感覺總是怪怪的,躲在象牙塔陰冷密閉的課室裡,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伊甸園中,綜論全球資本主義的邪惡、國家官僚工具理性的專制、知識/權力無孔不入的力量......而講師領的卻是政府的高薪厚祿,同學則享受教資會的巨額奬學金,說不定下課還可到鄰近的酒吧街碰杯啤酒......頭和身彷彿總是沒有互相接連著似的。更撇扭的是班上的同學多來自強國,說普通話,有剛本科畢業的黃毛小子、有閱盡世情的講師、有放洋數載的海歸......亦彷彿前現代、現代、後現代的強國人,盡皆共冶一爐,時空壓縮於方寸斗室之中。

  顯然,現時我並不在中文大學唸書,這反倒令我更羡慕想像中的中大學風。我想起了董啟章的小說《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2010),儘管故事場景不在中大,但女主角雅芝,卻毫無疑問是中大中文系畢業生(現實中董太正是中大中文系老師)。小說通過十二本經典著作的解讀,展示著遼闊思想氣度的風範,模擬著學術和政治不可能的可能,將市井學店化身智者殿堂,將保育運動化身成社會革命。但它只是一帖華麗奪目的砂畫曼陀羅,炫耀著同學少年的風華正茂,鋪陳著繽紛炫目的思辯邏輯──然後盡皆在剎那間忽地頽然崩塌,預視著放浪青春的短促。

  自從三年前看了《學習年代》,每次信步中大校園,我都會顧目四盼,看看到底是否存在現實中的雅芝。相對於現時棲居的鬧市學店,學生無不打扮趨時卻欠內涵,中大女生仍帶著別樹一幟、獨立特行的個性──但這到底只是主觀心理投射,抑或客觀事實的反映,我腦裡暫時還是一堆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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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說下午那本科生的課。和我以往就讀中大時的疏懶散漫相比,現在的大學生都態度認真、表情肉緊、必恭必敬、禮貌周周──起碼在師長的面前,一切程序紀律儀式演練都能交出十足的工夫。但不知怎的,標緻學生的面目總是模糊不清,精緻作業的樣式總是千篇一律。去年新高中文憑試實施後,就連「批判思維」也可倒模複製,「自主學習」的作業同樣也有標準答案!

  寫到這裡,剛巧看見朋友在facebook上,分享文思慧十年前在《明報》的文章:「......在香港卻有著一個以李天命為代表人物的「批判思考傳統」──即將非社會化和技術化的辯論隊式的語理分析視為批判思考的核心。這種取向對議題之真假,本就可以漠不關心,辯輸辯贏才是「批判」的最終關注,但決定孰輸孰贏背後的權力──包括文化權力──差異卻通通視而不見。所以,此類批判才華最適合進入官僚架構做AO、EO,或為當今大公司做公關、辯士──如在解釋裁員有理、減薪合適的場合中,一顯身手。」

  坦白說,當大學老師一個主要的困惑,通常來自下午二、三時的課:面對著刻板機械重複的課堂報告,怎樣才可以保持專注,頭腦清醒?又或是把自我要求再降低一點:怎樣才可確保上課不睡著覺?難道要跟學生們看齊,偷偷拿智能手機出來看facebook?!須知為了確立質素保證,現在就連大學學科的考試,也要引入標準答案呢!又或乾脆轉用多項選擇題,連人手改卷的時間也省回!試問在這樣的評分制度下,學生又怎能發揮創意和主見,還不是採取最穩妥的策略──「跟大隊」、「不出位」、面面俱圓、政治正確,不要提出太具挑戰性的想法,才是令分數最有保證的不二法門。

  當然,話得說回來,注重小學成績乃是為了升上英中名校,注重高考成績乃是為了入讀大學,注重副學士成績乃為轉讀本科...然則注重大學成績,又是所為何事,難道是為了升讀碩士、博士嗎?自孩提以來,已考了近二十年試還不夠,幹麼進了大學考試還那麼認真?朋友說,大概海洋公園裡的海獅,早已習慣聽見訓練員的哨子聲,便不自覺提著尾巴繞起圈來。

  於是我又想到《Unequal Childhoods: Class, Race, and Family Life》(2003)──一本近年多被引用的美國教育社會學研究。作者相當簡單地將美國家長的管教方式,分為「整體栽培」和「單向指令」兩大類。「整體栽培」主要來自中產階級家庭,重視與子女溝通、討論和鼓勵發問,並通過外在成長環境的強力塑造,讓子女能選擇多元化的學習體驗,建立子女的自信和自覺性。「單向指令」則來自工人階級家庭,主要依賴權威指令和強迫子女服從,但對外在成長環境卻採取(或無法不採取)放任態度。而結果是,儘管這些子女很早已懂照顧自己,但卻欠缺獨立性格和不敢挑戰權威,彷彿在長大之後,命定只能繼續從事低技術、低自主性的工作。

  這本書的「發現」,其實一點也不讓人驚訝;真正讓人驚訝的,只在於香港的中產階級,仍一直大量採用美國工人階級的管教方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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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要介紹的是幼稚園的上午班。我在這裡的角色是充當義務教學助理。或許在社會慣常的性別定型下,作為一名中年男士,在幼稚園出現總讓人感覺怪怪的,但只有在這裡,才真讓我重拾青春,重拾教育而非訓練(education, not training)的感覺。

  必須首先說明的是,這是一家上、下午班合共只有數十學生的村校,校舍狹小簡陋得可以,學生大多來自鄰近的基層和新移民家庭,還包括數個南亞和非洲裔的孩子。在這裡,我們無法找到嚴格的紀律,滿口的流利英語,專業的音樂表演和美勞作品,又或是「學習快人一步的精叻BB」。這裡只有無數充滿童真的笑臉,自然、舒適和安詳的環境,讓孩子們在沒有競爭壓力之下,無拘無束地選擇自己喜愛的活動。

  當然,室雅何需大。由於每班只有十來個學生,孩子們可以圍圈而坐,老師亦可與孩子有更多互動,更緊密跟進每個孩子的需要。而當然,更加寶貴的硬件資源則在室外,這裡有樹影婆疏的庭園,花木茂密的園圃,還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菜田。如此孩子們不但有更多戶外體操的空間,還有不少動手參與勞動的機會。這天孩子們便將昨天吃鷄蛋剩下的蛋殼,用小剷子埋在泥土裡當作肥料,大家都能用手觸摸泥土,用鼻子嗅嗅泥土的味道,感覺是多麼的美好!

  這天校長跟我說,就算是那些較西化的國際幼稚園,現在也愈來愈少給孩子自主探索的空間,轉而採用更多直接灌輸知識,要求孩子牢背死記的方法。原因無他,要「驘在起跑線」,集中催谷智力的短期急速發展,密集訓練仍是最高效率的捷徑。這天有街坊送來自家製的印尼千層榚,孩子們都自覺地拿著刀叉切著分著吃,有些把千層榚像積木般砌起來,有些則把它一層層剝開來看。老師則不時在旁輕聲查問提點,卻不干擾孩子們自發的活動,讓孩子們自己想想和決定怎樣做。

  雖然我沒有再細問校長她的教育哲學,但從旁觀察便已一目了然,這和我在閱讀的蒙特梭利教育理念,顯然一脈相承。其實蒙特梭利除了強調從現實生活中學習,還很重視大自然對孩子們的啟迪。這些理念亦可在晚近神經認知研究中得引證,例如《The Meaning of the Body: Aesthetics of Human Understanding》(2007)一書所強調的身體嵌入性(embodiment),對探討人類心智的形成以至反思教育的方向,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由此引伸近年的體驗式學習理論,亦不得不反覆強調身體嵌入的元素(embodied experiential learning)。它試圖質疑自笛卡兒以來心物二元論的西方思想傳統,強調物質、形體和感官世界對人類認知的重要性,強調「體群美」、可能要較「德智」來得優先,強調動手、可能要較動腦來得必要。讀書寫字,很可能是幼兒教育最不迫切的一環。

  在香港,我們經常聽到家長抱怨教育制度,太多課程、太多作業、太過讓人窒息......,但我們更加經常聽到的是,家長抱怨課程不夠別人的深、作業不夠別人的多、學業成績不夠別人的好......。這種病態心理像瘟疫般蔓延,從中學蔓延到小學,再蔓延到幼稚園,最後還要蔓延到學前班、play group......害怕落後於人的恐懼狂(paranoid)心理,最終讓所有家長都給迫瘋了,都變成了卡夫卡式的怪獸家長。而孩子們,則成了沒有嗅過鮮花香氣、不知泥土味道,「美麗新世界」的複製怪胎。

  「讓人三分於起跑線」,換回那寶貴百倍的童真,起碼可以在幼兒教育的階段,體現了我理想中的教育模式。

〈今天的三節課〉  新亞社會學1990畢業 鄒崇銘 〈今天的三節課〉  新亞社會學1990畢業 鄒崇銘 Reviewed by 書寫力量 The Power of Words on 6月 01, 2013 Rating: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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