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三年級 鄧樂兒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腦袋癢癢。

　　圖書館依舊是圖書館。

　　睡覺之前亂翻的《母魚》歪歪斜斜地壓在交疊的前臂下，把方塊方塊的文字蝕在皮膚上像一個紋身。最喜歡的那一張印水紙卻已經脫落，皺成腦袋的形狀。因此，她便明白痕癢的原因。母魚擺擺尾游進她的腦袋，嘴巴開開合合，吐出一串粉紅色泡沫，開開合合，咬掉腦袋腐爛的部分。

　　她於是覺得，這真是美好的一天。

　　連圖書館的白色地板都長出了彩色椅子。

　　她於是想，腦袋可會終於長出一朵鮮紅的木棉花。

　　一朵木棉花在玻璃剔透的陽光中墜下，如紅色的小鳥。

　　紅耳鵯頂着高高的髮髻穿過雨燕群悠悠向上飛。天空有棉絮一樣的雲。

　　因為這真是美好的一天，她決定永久地保留這種美好。

　　超級市場裏總有一條長長的人龍，安靜地緩緩爬進，像剛睡醒的蚯蚓，迷懵地把泥土誤認為海洋，把尾巴當成魚鰭柔軟地模仿海浪的波紋。她捧着山一般的保鮮紙，她前面的同學捧着山一般的杯麵，泥黃色的咖喱海鮮味。下大雨的時候可會山泥傾瀉？然後超級市場的亮白地板會瀉成一片泥黃，然後山頂上的兩座混凝土高塔會滑落到湖邊，肩並肩看水柱噴成煙花，不需再遙遙相對。但是此刻的天氣是多麼晴朗，天空有棉絮一樣的雲，混凝土上依攀着不離不棄的爬牆虎。她便捧着山一樣的保鮮紙，走出了超級市場。透明的保鮮紙在陽光下張開，剔透如水，也許就能凝結成冰，把一切保鮮。

　　她決定要用保鮮紙把杜鵑花叢包好。她不喜歡杜鵑花開，突如奇來漫山遍野地襲擊途人的眼球，打翻調色盤似地把整個山頭染成過分爛漫的色調，偏偏又突如奇來自把自為地萎謝，皺成一張張抹過鼻涕的紙巾，留下拿着相機的人們不知把焦點往哪裡放。所以，她要保留樸實的、綠得帶灰的杜鵑花叢，不開不凋。她不要蝸牛在烈日下融化成碎片中的漿糊，她不要青蛙薄成一張紙，不要貓兒的尾巴像落葉一樣掉下。她要火焰木健康地長高，不再濺一地壯烈的鮮紅，她不要風鈴木像鸚鵡一樣拔下黃藍的羽毛，不要藍花楹流水藍的淚滴，她要台灣相思永遠掛滿可愛的黃色小毛球，她要羊蹄甲永遠地放。

　　他說，宮粉羊蹄甲的花要掉落了。然後，山腳的紫紅快將開始。

　　她說，是的，夏天快到了。導修快到了。論文快到了。考試快到了。畢業快到了。

　　她說，是的，下午茶快到了。我們要吃甚麼。炸雞脾，還是紅豆冰。

　　她說，但是鳳凰木的野火早燒盡了。有棉絮飄過了。

　　他說，呀，以後會怎樣？

　　她說，嗯，以後會怎樣？

　　他們說，以後會怎樣？

　　她不要。她把他們包裹在保鮮紙裡，他們不談論時間或者未來，只說盡過分浪漫天真的無聊話，在安全的象牙塔中有人沒心沒肺地咧大嘴巴笑，有人抿着嘴無聲地笑，有人木無表情但眼中盡是笑意。還有人笑不露齒。他們不需要黑色的油漆，他們驕傲地展示七彩的影子，每個人都踏着彩虹蹦蹦跑。不知彩虹橋的另一端有甚麼？也許是彼德潘的夢幻島，他一定會羨慕他們的影子。但是吞下時鐘的鱷魚還是鬼祟地迫近，他們都聽見，滴，答，滴，答。

　　喀嚓，喀嚓。她不怕鱷魚，不用保鮮紙，她只捧着一部獨眼的照相機。他的名字是奧林匹斯嗎。不是，它是用來照相的照相機。喀嚓，喀嚓。我還來不及拿出保鮮紙她就跑遠了，那隻獨眼飛快地眨了一下。

　　她追隨着獨眼跑到廣場。他們都在廣場上揮舞着木劍，或者筆，或者揚聲器，或者甚麼也沒有，只有一把微弱的聲音。他們的動作有時勇悍矯健，有時笨拙艱難，但他們仍是不停地舉高雙手，似乎要把天空戳出一個洞。他們察覺了透明的保鮮紙，更是憤怒地呼喊，用盡氣力跳高，把保鮮紙劃破。然後他們歡呼，從破洞中一湧而出，愈跑愈遠。她沒有追去，保鮮紙用完了。

　　陽光消失了，下一場沒有預告的暴雨。雨水爭先恐後地在斜坡上向前翻滾，想要吞食行人的拖鞋。建築瞬間被奔騰的護城河包圍，士兵忘了放下木橋，她只可以涉水行走，彷彿鞋子中養了兩尾金魚。她以為金魚長大了會變成錦鯉，反正牠們也不會記得起自己幼年的模樣。然後牠們會在一株柳樹和一個雕像的底下游泳，輪流嚼咬一片花瓣，有兩個女子會在木椅上看着牠們，也許討論牠們的花紋像水墨畫還是油畫，為牠們改一個名字。但牠們會把這些都忘記。牠們每分鐘都重新活一次。只有她會記得。然而，保鮮紙在雨水下一點一滴融化。只有她看見。只有她站在這裏，不走不動，不開不凋。爬牆虎會在她身上蔓延，成為她的根，伸入泥土的深處，為冬眠的蛇搔癢。

　　但他們在遠處喚她。她急忙向他們跑去，躲進傘子中。她又聽見，滴，答，滴，答，是雨水敲打傘面的聲音。今夜她會做一個夢，有一場海底的音樂會，他們坐在顛簸行進的舊火車上，倚着窗聽人魚幽深的歌聲。偶爾遠方會傳來呼喊聲，是陸地上的人正在叫喚他們，叫聲在空曠的海洋中迴響。又可能，這不是海洋，是一個玻璃的金魚缸。有一尾魚悄無聲息地擺擺尾游走。睡覺以前，她要用僅餘的一小截保鮮紙，包住她的筆尖，或者腦袋。然後，她要在枕邊放一本《追憶逝水年華》。或者甚麼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