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中國語言及文學部文學碩士2008年畢業 周立民

　　（一）

　　「常」，無法獨立存在，必須有「異」的相對。

　　3月21日，原來也是世界詩歌日。詩與文相對，日用文字，不必處處用詩體，故詩也屬於異。記得以前有位美學教授，跟我說他對某散文名家的看法，他打了個比方，指出偶爾朗誦，很令人欣賞，但連說一句普通話，也以詩的方法去表達，那會令人吃不消，所以，一本散文集，可有散文詩或詩化散文，但不能篇篇如是。然而，正正因此說明，詩有詩之必要，亦自有其存在非常之必要。

　　（二）

　　今年農曆年間，臀部和腿部間繃緊，稍坐即痛，感到皮肉間有異常腫塊，檢查之下，發現為深層肌肉膿腫，須動手術切除，問及病因，醫生說「有命有病，無命無病」，這是常態。術數先生說，去年壬辰龍年為本命年犯太歲，因正走亥水貴人大運，今年癸巳正沖，故血光應期在歲末年初，平白無端受災，這是常態。手術雖然十分成功，但傷口至今仍未完全癒合，出院初期常滲血水，當不時更換紗布，又常要清洗傷口，難以久坐，生活極為不便，這也是失常生活中之常態。

　　傷口既未癒，自然坐立難安，整個身體都要遷就那不足一寸的傷口，因此，我買了根拐杖，在碎步走動，以及坐起時借力。街上撐著拐杖行走的，大都六十開外，以我這年紀，實為異類，多少途人投以奇異目光。很多時走累了，我也只好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緩速走動，連我自己也詫異，一切並不如常理想像──多一條腿，竟不一定走得更快。

　　異常的步速，使整個生活節奏，都減慢下來，令我對於日常，有更多的觀察。平日厭惡旁人緩步阻路，又或者交通燈號太慢，此時方覺速度與時間才是障礙。這段日子，若要外出都乘搭巴士或地鐵，本來就是為方便站著，雖沒有期待讓座，但仍然期待有人有心，不過，多數落空。有次覆診後，雙腿酸痠，地鐵上既有空位，想來小坐無妨，數站過後，有白髮老婦走進車廂中，為免傷口受壓，我只佔半座，而身旁的少女和精壯男士，看來應比我更能坐，也坐得更安樂和安穩，似乎我有更應分的理由讓座，故此，我撐著拐杖起來，給那老婆婆坐下。

　　連續三週病假後，傷口癒合大半，我終於可以上班，然而，撐著拐杖，擠進滿人的地鐵車廂，令我感到極不自在。大概以前行色匆匆，按時上下班，都忘了自己呼吸和步履，傷患好像令我尋回自己的節律和空間，抑或是我早已習慣了遷就患處？不過，十分肯定的，是對於普遍而又久存的事物和狀態，我們都顯得麻木，那怕理智上我們一直認知所謂「異」與「常」，是對立依存──習以為常，也就成為常態──且常常令其得到合理化的肯定。就如我們自小接受有關公平的教導，但現實上貧富懸殊卻一直存在，而且越趨嚴重，當政府被問及這方面的問題時，最好的託辭就是說這問題存在已久，甚至可以引伸至各國與各城市都有貧富差異，因此，這一切是常態。問題再不是問題，而公平、公正，反而成為異常。

　　所謂如常上班，其實並不如常，且別論個人的時空感(錯覺？)──既要避開左邊乘客的巨型手袋，又要提防前面那份張開而又不時翻動的免費報紙；當讓路給後面的人下車，另外要遷就新乘客來填補騰出來的位置；右邊的乘客，一直以半肘距離來看手提電話播放著的電視節目，卻會隨時按劇情作無定向伸展和搖擺……更難耐的，是有一隻手在所有人都在下車時，一直推撞我的背部，我一反常態，轉身大聲喝斥，才中止這隻惱人的手。這個社會既已反常，大概真要以反常的方式去對待，才可以回復原本應有的常態，所以，對於近日佔領中環的發起人，在癱瘓與否間的彆扭，我其實很感莫名。

　　（三）

　　世界詩歌日設立原意，大概是要以詩之異常來反照日常，才看得出生活的本來面目。

　　消息是在facebook上看到，這個不在日曆上顯示的節日，就像一年中其餘大部分的日子，原是平白無奇的畫紙，想添一點異色，或許真要從詩的調色板中去尋找。這時候，又看到網上傳來的新聞，說林鄭月娥以扶貧委員會主席身分與基層會面，期間有人送了一瓶劏房捉來的木虱給林鄭月娥。這份禮物是異是常，對施受者而言，當因應其背景而有不同吧！然而，這差異本應存在嗎？

　　繼續在書架前找找有那幾本出色的詩集，腦中忽然浮起這樣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當是既應節又應景！其實，不是常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這不就是常理！尋常日子的畫紙，給塗上詩的顏彩前，早就有現實的塵埃，和著汗與淚，沾在其上，必須接納為構圖的一部分。

　　今晚，太太為我清洗傷口時，發現傷口又癒合多幾分，血水再沒有滲出。我竟開始懷念手術過後原來的不便生活(原來，甚麼是原來？)，以及不捨得那伴我緩步穿過市井繁囂而快將告別的拐杖。

　　我，甚至祈願病患早日復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