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12年畢業 蘇偉柟

　　如是者，又來到春暖花開的一天。 　　

　　也只有她，才能令我心甘情願地一下子從港島南區跑回吐露港旁的深山幽谷，為的不過是趁着春光明媚，趁着她未須歸還掛在她肩上分外好看的鵝黃畢業禮袍繫帶，趁着……青春留倩影？ 　　

　　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她有點不悅：「怎麼那麼遲？不是約好了嗎？又說你拍照後趕着回家？」「待會才說，先乘車上山！」我以上氣不接下氣制止一場可能爆發的口角。 　　

　　我還未從這天「上半場」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在車上，她略帶試探的往我的袋裏看了幾眼。

　　「別妄想了，沒帶食物沒買玩偶給你……」

　　「不買玩偶，我倒能理解。去年帶一只掌中小熊給你，你反罵我不記着你的要求：千萬別給你玩偶，討厭一整天帶它走來走去；竟不買一點食物給我，兩手空空來與我拍照？一整天人肉佈景板似的在湖邊，不是笑便是站，快餓扁了！」我好整以暇的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

　　「早知道自己做一個下午的表面明艷照人實際『餓到頭暈』的新娘，理應帶備食物啊；又沒人強逼你整天與同學拍照。我去年就是趁着同學跑去拍等候甚久但『影完就走』的團體照，輕鬆悠閒地與三五知己吃飯閒聊。連同學打電話來問我會否參與學院團體照，我也一口拒絕，繼續心安理得的吃。」

　　「哎你總是這樣，愛與別不同，裝酷……若是酷，當初便不會一口答應回來陪我這種俗人拍照吧？」

　　「再酷的事也有。我帶了一些東西給你……」

　　「噯，不是說沒帶食物沒帶玩偶嗎？你會帶甚麼東西給我？」

　　「一則故事。」

　　「哦？一則故事？能多有趣啊？」她先是雙眼發光，然後不置可否。 　　

　　「單是故事起首，足已令你追問前因後果了：我剛從淺水灣趕過來的。」 　　

　　「甚麼？淺水灣？你沒把它跟西貢的清水灣弄混吧？是香港仔的淺水灣哦？你跑那麼老遠去那裏幹甚麼？」 　　

　　「是為了沒有聯絡五年的中學同學才去一趟。」 　　

　　「噯別再賣關子了，雖然你這兩句話頗能吊我胃口……為甚麼跑到淺水灣？是久別重逢的女同學約你遊玩嗎？哈哈！」

　　「你忘了我的中學是男校……哎算了。是這樣的，他早陣子找上我，希望我幫他一個忙：他在大學唸媒體設計，與區議會有一合作計劃，為南區文學徑設計互動程式，加強遊客與文學徑所屬旅港作家的連繫，希望我能隨他到場視察，改善設計云云……我想也不想便答應他了。」

　　「噯那很有趣呢。慢著，這很費時啊，你為甚麼那麼爽快便答應他了？」

　　「那你想想為甚麼你要我長途跋涉來校與你拍照，我二話不說便答應？」

　　「噢，這個……呃……」她顯然被我的急才嚇呆。「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嗎？但你們不是沒聯絡許多年嗎？」

　　「原因實在簡單啊：有‧意‧義！」她聽罷，一抹甜笑出賣她當初的嬌嗔。

　　「同學一句請求，你便答應……嗯嗯……話說回來，文學徑真的要落成嗎？記得你當天強拉我去看那一堆大型花牌，蠻好看、吸引的。那麼你的同學是不是負責張愛玲？Your favourite耶！」

　　「啊哈，早想到你問這個。可惜呢，他與組員負責蕭紅。他記得我常在網路說有關張愛玲的事，才在接到項目時一下子想到我。他還開玩笑地向我抱歉，說『抽不到張愛玲，真可惜呢』，哈哈。」

　　「那麼淺水灣怎樣？漂亮嗎？」

　　「漂亮個鬼。〈傾城之戀〉描寫的酒店早拆卸，只餘下露天餐廳；華懋興建的那座十分造作，不知是百合還是睡蓮的畸形建築異常醜陋，與附近山環水抱的景色格格不入；一班人正搭建沙灘排球賽場地，遊人零星落索；天色不好，天空無疑一片魚肚白，但令人提不起精神呢！」

　　「噢，呃……那麼……有小說中寫得很美麗的野火花嗎？」

　　「殘花敗柳就有一大堆！滿地都是枯黃相思，洋紫荊也半開半殘，有很多早變成很難看的啞紫……」

　　「能有多難看啊？前幾天才回暖，是遲來的早春呢！」 　　

　　「不信殘花有多難看？來……」我輕輕把她的頭擰向窗外，示意她一看。 　　

　　「哇，站旁那堆杜鵑怎麼開得那麼醜？」校車拐過轉角，花叢失去蹤影，我一臉氣結。 　　

　　「不就是！看着那堆殘花敗柳，還有甚麼心情享受？還有理由要我陪你在那麼醜的花叢前留影？現在才三月尾，這幾天乍暖還寒的天氣真討厭……去年的杜鵑開得多美，陽光多好……如今這種天氣，剛開的杜鵑也不會美到哪裏去……」 　　

　　「但你剛才說得那麼興起，那裏有甚麼令你高興的事呢？」 　　

　　「唔……我們一行數人坐在沙灘，聽同學解釋打算怎麼設計程式，氣氛很悠閒舒適……當他說到那是摺紙鶴程式，讓用家寫上願望，結合相機功能，可把紙鶴『放』在任何地方……這回應了蕭紅在生漂泊，死後安葬淺水灣才有安定時刻的生平，而我又想起蕭紅很愛雀鳥。不覺得這樣很迷人嗎？換作平時，我哪有閒情逸致安坐淺水灣，漫無目的地邊玩弄細沙邊呆望天海一色？」 　　

　　「這的確是說出來未必人人盡信的一段經歷呢。我想同學找你幫忙，也是看準你對這些興趣甚厚，願意能幫多少便算多少呢。」她的領悟成為她聽完故事的句點。 　　

　　我們早下了車，駐足亭邊，遠望山下吐露港上，公路仿如一條長長繩索，硬生生隔絕翠綠與湖水綠的連繫。 　　

　　「怎麼山上涼了這麼多？剛才在山腳，我還熱得脫下外套。現在穿着袍也嫌不夠暖呢……」

　　「現在的香港，光是一天已能叫你遊歷一年四季了，比百年一遇的天文異象準時得多！」我苦笑道。

　　「噯這句話聽來怎麼那麼耳熟……」

　　「是陳慧愛於作品強調的一句話呀！枉你說過最愛她的書……」

　　「哪比得上你愛牢記無聊事情那麼厲害。」她不甘示弱。

　　「對，總有一些人，無聊像我，才有這種閒情逸致，大清早老遠跑到南邊一個泳灘享受一會美景又長途跋涉的跑到深山幽谷拍數張照又打道回府，為的不過是一個沒有聯絡好幾年，談不上熟悉的同學，以及另一個願意聽人分享無聊至極小故事的同學……」

　　「噢，那我真的要好好多謝你這位『御用閒人』急趕而來，為的不過帶給我一則故事呢！」我們都笑了。 　　

　　是的，我們都微小地活着，做着一堆卑微，但可能改變一點甚麼的事，例如，娛人娛己。